海珠和尚論佛法
清·凌濟瀾光緒十五年八月仲秋,余禮雙溪寶剎,謁海珠和尚①問佛法,余曰:“方丈任事,僧俗帖然,是知和尚學通古今,今在佛門,自能探佛法奧義,悟徹菩提,究竟其理何似?”
海珠道:儒之立教,至正至大,譬如‘孝悌’二字,自生民以來,無有出其右者。如來立法教人,原未嘗離卻孝悌,也與圣人之道相合。
余曰:儒之教以實,釋之教以空。彼所謂六根聲香味色,皆當削除,此便有些不合情了。
海珠:遇境即過,毫不染我,此心虛靈不昧,自無外物混淆。圣人教人虛心應物,即釋氏教人削除妄念。妄念不除,則觸事不空。心若不虛,則物來不應。兩教固同,原無不合。
余曰:我見世上略有才能之僧,往往自號善知識,作禪偈語錄,多求空理,這些僧人可算得空字么?
海珠:否,否。這空字造詣最難,不是一毫不染的,也不曉得這個空字。若有所為而說空,若有所見而求空,這則是磨鏡待影,澄水待光,終不是真空。那真空的,體如槁木死灰,用似止水明鏡,不加造作,自有真如。雖美色煥麗,我目中未嘗見一毫美色;雖鼓樂迭奏,我耳中未嘗聞一毫音樂;蘭麝過鼻,未嘗覺其香,珍饈入口。未嘗知其味,其他富貴利達,飲食男女,無不皆然。這才是真空,一毫不染。
余曰:即今執拂持塵,擊磬搖鈴,拍板斗槌,頂門棒喝者,是否皆洞悉真參,悟出一個空字。
海珠:如今世上坐方丈法堂的,那一個象得僧人。一味貪財好色,沽名釣譽,何嘗體貼佛理。
余曰:世俗有“念佛邀福”之說,故齋僧佞佛,究竟有何用處。
海珠:佛所以教人修行捷徑,原不過是自了生滅,不是要人來奉我徼福。假使念佛的便有福,世上都是富貴利達的人了,那些貧窮下賤的,又從何而求。佛經上原對人說,敬天地,忠君王,孝父母,和兄弟,不貪、不淫、不盜、不妒,不妄殺生靈,不妄談人過,如此便能入道,也與儒教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字之義相同。佛要人念梵書,即要人體味書中之旨,做個善人。豈是單靠高聲朗誦,押著木魚鐘鼓,抑揚頓挫,取悅人耳的么!
余曰:這且不論他。有等縉紳先生②也隨聲附合,在他自己,不過是有不得已事而求其次,在正人君子看來,便道他墮入世俗,流于佞佛。
海珠:佛氏立教,未嘗教人諂佞,亦未嘗教人違了孔夫子去從他,佛不過做自己的工夫。獨有后來,僧人每每闡揚其教,反與佛氏之旨相違。釋氏生時,當中國周昭王二十四年③四月八日,亦是天地間神靈之氣所鐘,見那方真是濁世,思欲脫離煩惱,行年十九,遂出家檀特山中,至四十歲修成大道。慕其教者,如摩訶、迦葉、阿難、僑如等,皆出家為佛弟子。佛慨世上人心迷利欲,如茫茫苦海,渺無津涯,因建止觀二法,為群生祛迷剔障,作大光明圓覺,照見西域諸國中。諸國人皆聞風向慕,遂移風易俗,污濁之地化為禮義之鄉,故曰極樂世界。迨后,至拘尸那城裟羅雙樹下,奄然圓寂,逆知后世僧人諂諛失實,有違其立教之旨,故有佛遺經卷,以戒后學。時年七十九歲,在世說法四十年,歿時乃中國周穆王五十二年④二月十五。初先設教,不過在西域一方,直至漢明帝時,夢金人飛行殿庭,始有番僧入中國,故有白馬馱經之說。佛經入中國,人皆不識。至晉有鳩摩羅什頗知梵文,能通中國語,遂大禪其意,盡將以前佛書,無不翻譯,方有大藏諸經。
余曰:方丈所言佛之所立,極是明白,然黃冠者流往往詆毀,孰是孰不是。
海珠:佛教自漢以后,至于梁武帝⑤,昌熾已極,道教衰微。唐初,有道士杜九庭等,欲遏彼尊此,引老子西出大散關化胡為佛之說,乃作道經,稱上古有元始天尊,老子即其化身。眷屬便為玉帝,即是上天之神,以為說道天帝,再無有大于天者。豈知僧人誕妄更甚,言道家玉帝之說,其見甚淺,不知天有三十三重,玉帝乃第三十三天之最下天,其最上天有梵天王,乃統率玉帝。大梵天王尚在佛前執香,何有于玉帝!其意實為毀謗道教而設。言爾之所至尊,乃我之所至卑。正不知佛氏五戒,首戒打誑語,打誑語即欺人,欺人即自欺,自欺即欺天。佛戒誑語,即圣人無自欺之意。既為佛矣,豈敢復作此等誑語,獲罪于天,實后世無知僧人所作無疑。圣人不語怪力亂神,弗為素隱行怪,蓋一著色相,即墮下乘。儒家說天,不過說個上帝即已耳,豈見有言玉帝玉皇之號;即莊子從老子之教,亦說蒼蒼者天,原未曾說甚玉帝。只因后世蠢道士不知大義,妄立各色,反自羞辱其法門。
余嘆曰:舉世皆屬迷途,得長老所言,方知正義。但三教峙立,皆言儒釋道,道教居末,其意何在?
海珠:釋尚空虛,道宗清凈,其實一理。成佛的本性既明,何必復來塵世,所以一切因緣都無牽掛,這便是佛之空虛。神仙能留形住世,飲食男女如常,卻只保守性真,一歸清凈,這亦未見遜于佛氏。但后世道士不知原理,乃有符箓燒煉之事,便墮落下乘,故居三教之末。
余曰:常見一些人手持念珠,口誦佛號,結交幾個僧人,時常到寺院去做些佛會,便道我奉佛修行了,正不知修行豈是這等事。譬如學舉業的單只把圣賢姓氏,早晚念誦不休,對著圣賢神位,仆仆亟拜;其作文會課,講讀經書的事,一概置之不問,便要想功名到手,勤則勤矣,其如無益何!
海珠:所謂真修行的人,是要不貪、不淫、不盜、不妒、不打誑語、不傷生物,敬天地,敬鬼神,步步存公,件件為善;寧可自損,務于益人;寧可自勞,與人方便。根本既立,然后參究禪機,鉆研佛理,再得有實學問的明師化誨,不說那等支離影響之言,方得一旦解脫,然后成得聲聞緣覺羅漢辟支。若單靠外面招搖,不求實際,真是掛榜修行,有何好處?
余曰:今聞佛法妙諦,得益甚多,實實令人嘆服。
海珠:老僧常談,如此而已。
注釋:
①海珠和尚:安康雙溪寺僧人,幼出家,清同治八年來雙溪寺,十二歲受戒。光緒十三年公舉方丈,是繼日杲禪師之后,湛深佛理,深得郡人信仰的高僧。
②縉紳先生:指舊時官宦的裝束,亦作官宦的代稱。
③周昭王二十四年:周昭王,西周國王,約在公元前十一世紀—公元前792年。多次率師南攻楚國,后回師時死于漢水之濱。
④周穆王五十二年:周穆王,西周國王,昭王之子,在位時約在公元前十一世紀—公元前841年。
⑤梁武帝:(464-549),即蕭衍,南朝梁的建立者。崇祀佛教,大建寺院,并三次舍身同泰寺出家。把佛教列為國教。
⑥凌濟瀾:安康縣人,光緒十三年舉人,盡先委用訓導,候銓儒學正堂,興安關南書院山長,崇佛禮法,嘗撰《海珠和尚五傳大戒碑》。